虽说客随主便,但铖铩他们越走越觉蹊跷——怪哉,乘车沿途所见松松垮垮,一点儿不像要打仗的样子。看看这伙懒散兵:吃酒的斜垣吃酒,打鼾的遍地打鼾;下棋的席坐下棋,逗鸽的抱笼逗鸽;有事的好像有事,无事的无所事事……三人心里不由得打了个鼓。
越走越不踏实。越走越不对劲。兼觉这城里不少兵将……面相古古怪怪的——尽管也说不清楚咋个古怪法——铖铩三人暗感不妙:这难道是去赴鸿门宴?
铖铩回头给羌、逄二人递个眼色,意思见机行事。二人会意不语。
未久,兵车停泊帅府门前,铖铩三人下了车,在一对司仪官接引下步入墙门,循经一条曲折如肠的狭窄甬巷,一连穿过七道弯腰门洞,每道门前都有至少两名武士仗戟肃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帅府乃是按碉堡形制建造:砖墙高耸,非云梯楼车不足以登;甬巷曲仄,纵千军万马只能鱼贯;弯腰门洞,来者除低头闯进、抻脖待砍之外再无他法。如是乱撞荡半天,终于来到一座垂花门下,两名卫兵交戟吆喝:“来者孰人,缴兵乃进!”
羌原鹯发了火:“无名小卒可知我们是谁?”
“来者孰人,缴兵乃进!”俩冷面门卫貌似就会这一句。
铖铩迟疑片刻,犹豫着将银鋋交与他们;羌原鹯、逄鸾也不情愿地缴了兵器。门卫撤戟,放他三人进入院子。只见院内好像新修葺过,四周皆高墙危幢,龛火通明,粉泥未干,墙顶站满卫士;院中央有一大池,池水色深而质浊,对岸正堂阶台之上、厅房门前杵着个团子似的肥货,望三人拱手笑道:“……万没想到,临走又等来三条大鱼!——别来无恙,铖将军,羌将军,逄将军!你们马倌主公没能活着出来么?”
——这——这腔调听着——
向上一瞧,铖铩、羌原鹯、逄鸾全惊呆了——
——北风旻!?
被寒飑军围在桃都关的炽霰天子、“团子皇上”北风旻!?
怎么可能!?——
铖铩脑袋里一惊、一乱,随后全明白了,咧嘴冷冷一笑:“恕草民无礼,陛下今天请我等吃的,莫非是断头宴么?”
北风旻没回话。这“团子皇上”盔甲鳞鳞:脑扣顶花搭链老虎盔,身裹鎏金明光札叶甲;更兼兵刃成堆:背后竖插一杆双刃斧、斜别一对穿刺斧,腰际右挂一支脱手斧、左挂一柄锚钩斧——这身行头家伙可不是常人拿得起舞得动的!他一挥巴掌,十几个七尺赤膊刀斧手“嚯”一声窜出藏身处、十几杆长刀短斧团团架住三人!
“干嘛?!干嘛这是?!”羌原鹯仍蒙在鼓里。
“叛徒!”铖铩利齿咬得咯咯响:“早该料到!无耻!”
“成王败寇,说什么都没用,铖将军。”北风旻冷冷地说:“桃都关城破之际,我也想拼死抵抗,我也不愿愧对列祖列宗——但抵抗又能怎样?抵抗就能赢吗?白白葬送众多人命值得吗?认命吧!放弃吧!炽霰已死,天下已亡!寞琅不再眷顾我们了!乾坤动摇,尘世沉沦,蟹族香火将熄,辉煌尽归尘土,阻止不了,谁都阻止不了!三位都是聪明人,铖将军有家室,羌将军尚年轻,逄将军是个漂亮女人——人生苦短,良辰无多,与其就此泯灭战乱之中,不如审时度势、顺立潮头,在寒飑治下安享太平!”
逄鸾“哼哼”冷笑一声:“北风老儿,身为炽霰皇帝,你做个无耻苟活的亡朝之君也便罢了,将来写一写诗词歌赋、抒一抒故国遗恨,兴许还能赚得后人几滴眼泪;不料你竟助贼为虐、设陷阱荼害我等忠良,你就不怕遗臭万年臭满史书吗?!”
北风旻还以冷笑:“逄将军,我当然知道何为‘名垂青史’、何为‘遗臭万年’,但自古胜者著史,炽霰灭亡了、蟹族血脉断绝了,所有人都不记得、不知道世上有过一个你,你的‘名’又怎么垂得了青史?你又拿什么去流芳百世,或者遗臭万年?寒飑世界矗立起来,我这个炽霰的叛徒,不就成了寒飑的开国功臣吗?你们明白吗?这才是真正的万古流芳!千万不要执迷不悟,三位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们……”
“闭嘴!汝之屁话,鬼都懒得听!”铖铩破口痛骂道,“你这没囊气的、软骨头的、肮脏卑鄙的狗贱种!我恨不能喝你的血、吃你的肉、剔你的骨、吸你的髓!来吧!杀了我吧!我倒要看看青史到底站在哪边!把你所有的兵刃都亮出来,有多少刀就砍我多少刀,有多少箭就射我多少箭!我若是哼一声、眨一下眼、皱一下眉就不是我铖铩!我就是死了也要立在这儿看着你完蛋!就是砍了我的腿、手、身子、脖子,我也要用下巴、脸、耳朵支起眼来!就是挖了我的眼,我也还有一双血窟窿!你这叛国卖祖的炽奸恶贼!”
北风旻的脸色比院中浑浊晦涩的池水还难看。
“还等什么!?杀了他们!”
墙顶一个兵士一挥手——铖铩他们这才看出那是个身着炽霰军服的冷民!——四面兵士纷操弓弩,瞄准铖铩、羌原鹯、逄鸾控弦扳机——“嗖!——”
箭雨如泼!
“——轰隆隆隆!!!——”
蓝光爆烁!恰如龙火喷蝇群,漫天弓箭弩矢无不折损消灭!——火烟横燀之间,乃见一个人影挥舞着一柄蓝火盈盈的宝剑杀入院来,挡之者血肉迸飞、死无完尸——
——摩云淼枫剑!炽霰雍侯豢龙烈山!
铖铩正愣神儿,烈山已甩臂掷鋋与他:“兄弟们!我来救你们了!”说着一剑斩倒好几个围攻上来的刀斧手——
是烈山陛下!真是烈山陛下!羌、逄二人还以为出现幻觉了!只见他蓬发跣足貌若魔鬼,衣衫褴褛几不蔽身,胡须络腮乌黑如炭,鳞伤遍体触目惊心,比之挨打野人、摔坑猿猱还要肮脏十分、落魄百倍。他双持摩云淼枫剑,背后另负一米四分长剑一柄,剑鞘仿佛铬金兽骨打造,不知从何得来——
“主公啊!”铖铩激动得差点儿在乱军之中跪地稽首。他奋然跃起,把个银鋋耍得好似扶摇龙卷,直戳得喋血横溢、伏尸近百!羌原鹯、逄鸾也就近夺来兵刃,掩护他二人战斗。但“敌兵”——背叛投敌的炽霰兵士,以及与之同来的大批冷民——仍源源不断涌进院来!
北风旻冷眼旁观了许久,突然“啊呀呀”暴吼一声、抽出双刃大斧跳入阵中狂劈冷民:“你说得对,铖将军,朕要对得起祖宗!死也得死出个样儿来!”
“陛下快来!”烈山横剑扫荡开一条出路:“咱们一起冲出去!”
北风旻提斧滚至他身畔,愧疚道:“豢龙爱卿,朕错怪你了!你才是我炽霰的无双国士、砥柱之臣啊!”
“先冲出去再说吧,陛下!”烈山大笑。
烈山笑音未落,四人忽听水池中一阵哗响,一紫红色巨物突兀腾出,脸盆巨目,鹦喙钩嘴,十条触腕好似长龙巨蛇,布满了令人皮麻的圆形吸盘——螺湮王鱿!这是一座通海池!王鱿乃寒飑属国——“螺湮”的战兽,它只顾自己目标,哪管“友军”死活,十条触腕纷纷箭射上岸,豁然抽倒几个冷民,径来擒拿烈山等五人。烈山运剑斩断一条,其余九条攻势更猛,恍同九条巨鞭,漫空横卷滥抽过来。五人伏身闪过这记横扫,触腕挂风抽上阶台,轰然抽断厅门前一根廊柱,斗拱挑檐立时崩塌下来大半截,附带砸扁了几个冷民,瓦砾飞散如木叶卷秋风!
“杀杀杀!!!”北风旻眼眶欲裂,脱手斧、锚钩斧“嘭!嘭!”两声飞劈在王鱿头上,瞎它一只大眼。怪兽负痛往水底沉了一下,然后甩掉两把斧子,再度浮水出来,“噗”一股墨汁像块石头似地直冲而出。烈山猝不及防,被“哗”的一声击倒在地,几条触腕立刻射来卷住他的手脚,把他往水中拖拽;摩云淼枫剑脱了手,胳膊被卷,背上长剑拔不出鞘——于此火着眉毛之际,铖铩一个箭步冲临池边、踔身跃到王鱿背顶,卯足力气一鋋捣进怪物两眼之间,再一鋋将它的鹦鹉喙斜捣个窟窿——世上竟有这么凶顽的猎物!?王鱿慌了神,匆匆松开烈山逃向深水,逼得铖铩慌忙跳回岸地上。这巨怪体量惊人,速度却极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只在水中留下一滩浓黑扩散的墨迹。
“主公!主公!”铖铩、羌原鹯、逄鸾心急如焚地扶起烈山,只见他像跌了染缸一样,从头到脚黑腻成一团,煞是滑稽,搞得他三个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尔等敢笑话寡人,回头算账!”烈山佯怒嬉笑,捡拾摩云淼枫剑,带他们与北风旻合力杀尽院中残敌。五人稍稍歇息几喘,话也没顾上聊——北风旻本想询问烈山“你那蓝火法术怎么回事”,但“呼哧呼哧”喘得问不出口——便一同向外跑去。进出帅府一条路,甬巷面目全非:壁上、地上灼痕宛然,墙根、脚畔焦尸支撑,七道门洞皆遭斩破,再无需躬身低头引颈待戮;不消说,当然是烈山来时造的景致。其间有敌兵循甬巷鱼贯而来,被烈山一剑串糖葫芦。
北风旻边跑、边喘、边说道:“鸣鸾关早被寒贼拿下了,现由北疆冷民摩柯末部监管,让冷民假扮我炽霰官兵模样,专一坑害路过的炽霰军民。你们雍国大军前日到此,包括太子在内,也陷在这关城里了!”
烈山闻言大惊:“太子?!陛下可知还有其他人吗?”
北风旻摇头:“只听寒贼提了提,不知还有谁。想必你们雍国逃出来的君臣百姓全陷在这儿了吧。”
“主公!”铖铩叫道:“盈光殿下危险,得去把他们救出来啊!”
“当然要救!令郎应该也在,铖爱卿。”烈山看看他的眼,又问北风旻道:“陛下可知他们关在何处?”
“……这倒是知道。不过,不好办。”团子皇上上气不接下气了:“城中至少有一两千冷民,还有更多叛兵叛将。咱们能活着冲出去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