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螺湮龙兵,扎武、犸螣带着安宁和小枣,飞向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大洋深处一座小小的孤岛。
没有了俯瞰世界的震撼,也没有了劲舞彤穹的刺激,只有悠闲剩下。他们忽高忽低地飞着,迎向灿烂夺目的落日,迎向辉煌迷醉的夕霞,迎向那片明丽见底的蓝海、细软银白的沙滩。这里的海水更浅,不仅有魅力无穷的蓝色,更有虹霓般绚丽的其他色彩。只见由海及陆,水的颜色从墨蓝、紫蓝、深蓝、浅蓝,到深绿、嫩绿、浅绿,再到暗黄、明黄、洁白——真像彩虹融化进水里了一样!
“彩虹屿!它的名字!”犸螣说。
“彩虹屿?真名符其实!”安宁赞叹道。
他们再次贴近海面,相比之前那次,更低,更近,也更慢。安宁会意地趴在扎武背上,一只手伸入水中,拨弄着那份纯净和温柔,观赏着那实在无法用语言穷尽的水下风华。海水太清澈了,透明得好像根本不存在,底下的一切都可以从空中一眼看到。收回手来舔一舔,唔,也是咸的,但比云梦海清淡太多。
“能洗个澡不?”安宁问。南海本就天气炎热,她又疯玩多时,再加之龙兵鲸跃、浇下豪雨,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早浸湿透了。
“可以么?”扎武问犸螣。
“等一会儿,”犸螣说,“岛上有个礁湖,在那里洗安全些。”
“安全?”扎武疑惑。
犸螣翼尖指指水下:“这可是螺湮啊,巨鳝、海蛇、鮋鱼、赤魟、电鳐、蓝蛸、芋螺……到处都是。”
忘了这一遭了。风景再好,终是蛮荒无人之境,该防的还得防。
他们刚降落在暖融融的沙滩上,小枣已经“汪呜”一声窜了出去,哼哼唧唧狂转几圈,晕晕乎乎地趴那儿吐了。安宁被扎武附身放下,深吸一口,咂嚼着风中的味道,望望岛上摇曳风中的椰树林,又望望海平线上惊艳视界的风起云涌,一切都是那么好看,却都抵不消衣服湿透的沉重难受。犸螣善解人意,所以二话不说、径自前行引路,带领扎武与安宁往礁湖去。小枣晕得站不起来,安宁正想走近抱它,犸螣摆摆翅膀说:“让它自己玩吧。彩虹屿不大,很安全,不怕走丢。除非它想不开、非要将自己化身为漂流瓶。”
“哦!好!”
于是小枣又被抛弃啦了!欲哭无泪呀……哕~~~哕~~~
犸螣说的“礁湖”位于小岛另一侧,实则是绝地天通留下的炸坑;其周遭沙滩不同寻常,堆成它的并非天然沙粒,而是无数细小圆润的玻璃渣——此即彩虹屿著名景观“玻璃海滩”。蟹族既逝,他们的塑料、玻璃之类造物却千万年不朽,虽历绝地天通蹂躏,残存至今的依旧总量骇人。塑料岩团安宁是知道的,这玻璃海滩则不同;究其成因,大抵是上古碎玻璃被水力输送堆积、日复一日经受风化,终遭时光磨掉棱角、化作无数光滑亲肤的彩沙,“玻璃海滩”由此诞生。
“‘玻璃海滩’?!”
得知真相的安宁睁大了双眼。这趟旅**是充满惊奇!
“对,‘玻璃海滩’。”犸螣简单解释一下成因,长喙轻轻推她一下:“只管去玩,保证不会划脚!”
“好!”
安宁摘下帽子、拔脚跑向礁湖,没几步又忽然站住,扭头喊道:“我洗澡哩!你们走开!”
切,谁会对炽霰人有兴趣啊。不过大哥……晕!大哥闪得比我还快!犸螣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三两步追上扎武:“这就走?”
“不走?”扎武照旧一脸正经相。
“……那走吧。”
“她的晚饭怎么办?”
犸螣笑笑:“螺湮人知道咱们来了,还能招待不周么?等着就成。”
“也是。”
兄弟二人沿着海边溜达,渐渐远离开安宁的礁湖。
“大哥,我问句严肃的吧,”犸螣说,“你对她是认真的?”
扎武不开口。
“别忘了,炽霰人在寒飑境内活不过一年。你早晚必须离开崃峔屯的,届时怎么办?任她自生自灭?交由螺湮人照顾?吾皇和螺湮议会能同意么?皇储也不能随心所欲啊!若不能给她寻个好出路,你这就是在害她,你所做的一切——包括出来游玩这趟——全都是在害她,全都是!你到底怎么想的?”
扎武仍不开口。
“无欲方能无求。你带她飞上了太空、游历了螺湮,你打开了她的眼界,你把一个她从来不知道的、从来无法想象的、无限广大和美好的世界摆在她眼前了、印进她头脑中了,她还能回到过往的生活吗?她还能融入曾经的一切吗?你摧毁了她‘无知者的幸福’,如果她注定要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子里度过她的余生,对广阔世界充满自由美好向往的她会是多么压抑、多么痛苦,你究竟有没有想过?全不知,方能全不想;想得越多,痛苦便越多。大哥,你我一起长大的,我从不知道你竟如此感情用事,竟会因为一份连你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感情而去戕害无辜少女!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二哥把你的脑子打坏了?”
“那你还帮我?”扎武认识到严重性了么?看不出来。“你怎么不早点直言相谏?”
犸螣长叹道:“你是我的大哥,我爱你、敬你、崇拜你,不管你提出何等无理、无语、无节操的要求,我都会尽力去做到,哪怕要我牺牲性命。除了你,其他‘人’在我眼中全是草芥尘埃,包括她。”
“那你我是共犯了。”
“大哥!——”
扎武抬手,示意他别再说了。
“一只蝴蝶于此扇动翅膀,炽霰就可能掀起暴风雨。”扎武说:“我在害她,我当然知道。但我必须这样,我必须跟随自己的心。”
“你疯了。”犸螣的目光冰冷彻骨。
“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我自己。但我相信熵姬、箐女、寞琅,我们的神。”
越来越扯了!“可笑!难道是熵姬、箐女、寞琅、我们的神——命令你为所欲为的!?”
扎武沉默几分,慢慢地说:“也许你们都看错我了,三弟。我有自知之明,从来都有。我的本性并不良善,恰恰相反,残忍、暴力、自私——这才是真实的我,那个我想方设法必须压抑住的‘我’。正因为本性邪恶,所以我更要刻意披上一张貌似宅心仁厚的画皮,帮我把那个可能带来痛苦和毁灭的‘我’牢牢封印在别处。”
“你变了。大哥。”
“我是变了。”扎武无可奈何地微微点头,接着说道:“可正是这样一个残忍、暴力、自私的‘我’,我们的神——熵姬、箐女、寞琅却对我说:‘你自己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只要跟随自己的心就好。’——为什么?我事后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从心所欲、给大家造成不幸了呢?万一熵姬真正的目的是藉我之手将世界带向毁灭呢?万一真相并非我们一直以来理解和笃信的那个样子呢?我知道不该妄自揣测天意,可是……”
“等等!”犸螣猛省过来:“你是说……你得到了神谕?”
“对。”
“在哪儿?什么时候?”
“寂静神狱里。”
“……”犸螣心想扎武的脑子一定被叆柏打坏了。
扎武看看他:“假如我的脑子没被二弟打坏,假如我在寂静神狱中见到的确实是我们的神,事情就复杂了——我该不该相信她?她要我跟随自己的心,那么也即是说,我,扎武,不管做什么、怎么做,统统全是神意?即使我害了安宁?即使我成为又一个暴王?”
“呃,你刚还说你相信她……”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所以——”
犸螣回首顾望礁湖:
“——你还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