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孤月。
小安宁莫名其妙地跌在一条窈窕幽深、崎岖湫隘的石筑小巷内,摔得生疼。淘宝装换成了白色的汉式深衣,身体则是人类的,想变形却变不了。我变成人了?是梦还是幻觉?……这是哪儿?
凉丝丝的,没有一丝风,空气湿冷凝结,漫地溪流积水。无数水晶缕似的清溜,从两侧的屋宇瓦檐泫沥下来,“吧嗒”、“吧嗒”地响;溜水落处的青石上,水滴石穿的痕迹清晰入眼。小安宁益觉蹊跷,她撑支起身子,在荒冷无人、千溜直下的穿街小巷中站定,举目远望,只见溜水如帘,薄溦如幕,各形各态的澄澈之水扭曲着黯淡的光色,湮弥作一幅韵境无穷的大写意街巷水墨图画;而这画中最美、最飘逸的,当属一位穿着黑白双色深衣的、身移似影的女子——
“谁?!”
“寒飑南征大元帅,圣敕龙都经略使,蛸蛤肃百目溏魔。”迎面走来的女子回答道。这刽子手样貌虽变,嗓音却鬼哭如旧,好生违和。
“这……”
“此乃‘皓宇之境’,穿越时空、宇宙,穿越万物、人心。当此幻境之中,万事万物从我所愿、从吾所欲、从予所思。”
“也就是说,你是这儿的神,在这儿全由你说了算?”小安宁问她。
“你以为?”
百目溏魔愈发走近。小安宁觳觫不止地打量着她,只见她那身衣裳颇为奇特:大致是黑白双色的汉式三重曲裾深衣,却装饰以许多华丽缭眼的云纹、提花、缎带、褶皱、绳结、流苏,其襟领、袖祛、腰束、裙裾等处还缀满了荷叶边形状的镂空碎襞,工艺精致考究,细节层次丰富,似由无数朵黑白玫瑰匠心修剪、镶嵌攒成,一团团,一簇簇,内敛含藏,深不可测,透着一缕引人求索的神秘,将她丰韵婀娜、纤秾合度的身段十分可体地包裹在内——多么傲人的曲线!胸乳膨鼓饱满,纵使三重深衣也藏不下!已经这么凹凸有致了,偏偏又腰肢轻亚、翩跹稳健,看得小安宁禁不住心生嫉恨:哼,若是我能活着离开,一定要变成她这般身材方好!
看完了衣装。她本人呢?
一位岁可二十余的大姐姐,至于容貌……面庞、五官端丽冷峭,如踞冰峰,应该是位少言寡语、不苟谈笑的……又好像不对。她的眉梢看上去好温柔的……还有她那双淡绿色的眸子,分明充满了千万种和蔼可亲、春风化雨、堪以依靠……害得小安宁不由自主地、差点唤她一声“姊姊”出来。
“……竟是位姐姐?”
百目溏魔莞尔道:“吾者伏肃,可阴可阳,可牝可牡,在乎一念之间;汝者精魅,感男则女,感女则男,在于情之所钟。坠落此间,仍保留李安宁样貌,我错怪你了。”
“现在相信我了?”小安宁没好气。
“朴实。但缺乏教养。”
百目溏魔展开双臂,左右掌心分别徐游出两束银光,两两互缠作双螺旋形,随后骤然凝聚、化成一对两米长的宝剑。她将其中一柄旋身抛与小安宁,另一柄随己平转一周,剑身追裙飘摆、悠然浮空;檐溜滴在剑上,脆生生的似风铃在响。
“来吧。”
“做什么?”小安宁不懂。
“**。”
百目溏魔率先击穿了气氛。她跃步离开潮湿的地面,右腿前屈、左腿后曳,鹤展两臂凌空飘来,像鬼魂、像幽灵一样既稳且缓;她的博袖、缎带、长裙如彗尾似地嫳屑在后,长剑平拖,划断了长长一排檐溜,风铃声旋时铃琅豪放起来!小安宁吓了一跳,慌忙腾身闪避,在清溜中沐浴已久的宝剑笨拙迟钝地抖振出无数颗锃亮的水流星——
“噹!——”
一泓紫彤色的浏光从两剑铮鏦处迸出。风铃齐响,整座古城淹渍在铃声的深海。剑风与剑芒惊扰了檐上的水、地上的水、溜落的水,荡开满城晶莹。漫空水点若纯净的冰珠,若箐界的花种,颗粒飏、涓滴飞,宇内一时玉瑛开遍,连青石也恍惚绽放着一朵朵剔透之华;尚未及舜华易朽、白昙乍现,却比任何花朵更亮、更美,更具灵性。霡霂穿空,潲飘在轻曼的剑光里,仿佛玉壶辉转,溶溶含泪;亿万风铃之声铸造起水的交响,伴以洌波驰地、沦漪沨然,琅琅玱玱,皓宇之境的古城仿佛觉醒了魂魄——潇碧色的水之魂、玉之魄——
小安宁身不由己了。她与百目溏魔一起踩着凉风,踩着水汽,化身两朵云霞,在这个水的世界里飐翃、纠葛,本身也像似两捧彩色的水,飞霞彩虹化作的水;她们不只是两片缥缈的霞,更是两帘蕴味悠长的梦,比冻结的瑰云还要精奇撩人。皓宇之境从未有过如此舞姿——尽管实乃“武”姿,却足以令任何尘世舞蹈汗颜羞惭!
我怎会精通人类的剑术?这不对啊!
明明是妖怪,小安宁却在皓宇之境变成了剑客!这股缭绕身心的感觉……好像对古往今来的所有剑法都熟悉得快要烂掉了,“经验极为老道”啊!这种错觉给予了小安宁极大的自信心,满以为在剑术上能压过百目溏魔一头。可她错了,这仅仅是皓宇之境赋予她的权限而已。百目溏魔看似逡巡退却,实际上一直在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只招架不还手,引逗小安宁沿着穿街小巷蹜蹜北去。
她们“舞”步跄跄,两支长剑龙光灼灼,搅乱了风云,搅乱了风月。水声,溜声,风铃声,像歌唱,亦像话语——当真不是这街巷、这屋宇、这古城在惊叹吗?它们仿佛获得了生命,啁啁哳哳地赞赏着、称颂着两位剑舞少女。小安宁却很不喜欢它们的声音——憋屈时看什么都不顺眼!换作平日,她准会砸它们几座撒撒闷气;时下可没机会,她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用来招架寒锋、用来揣测对手的剑势。貌似有效!小安宁的媚眼很快看破了百目溏魔剑法的规律;与此同时,百目溏魔也觉察到了小安宁眼中烁动得比瞬膜还快的一丝奸狞。小安宁突然祭出克敌反制的夺命一刺,却不想百目溏魔剑势骤变,与之前大相径庭——密匝匝丝缠梳错,剑上跳荡起千百只眼睛似的绿色光斑!
“‘百目剑’-‘孔雀翎’。”
百目溏魔的“孔雀翎”剑势耍了小安宁一个措手不及!剑锋像一条无声的螣蛇,龇露毒牙、抖动蛇信,阒然无声地划过小安宁颈边,划落一缕柔柔的青丝;那青丝悠然乘风、飘飖远去,又被雨滴訇然砸落、重重摔在地上。小安宁大吃一惊,连忙旋身闪开,宝剑刲断一帘形如帷幕的檐廊落水,风铃声骤然哗作,仿佛玉手芊指刹那间拂过一张五十弦锦瑟似的。她纵身跃出百十米远、落在一座过街天桥的阶梯上,莲步凌波,纹渼不惊;高处的檐溜洒在她身上,白衣湿透,粘肤贴身,内里一目了然,使她犹如和衣出浴的白萍仙子。百目溏魔趯空追去,凌霄旋剑——小安宁本已作好反制准备,可这种旋转剑法——
“‘百目剑’-‘扶摇雰’。”
竟然完全不一样啊!寞琅在上,百目溏魔姐姐到底通晓多少种风格相悖的剑术!?而且全都练得炉火纯青,变换这么快、这么诡异,令她防不胜防!……糟了,百目溏魔姐姐好像发了狠,剑锋不住地轰鸣着——是劘破音障的尖啸!“扶摇雰”剑势招招阴毒,每一击都在乱剑丛中隐匿得无形无影,却又屡屡循着小安宁的破绽迎面疾刺,迫使她手忙脚乱地拾阶退避——这样会死的!我可不想被姐姐杀掉啊!
小安宁虚晃一剑、踔身飞走,百目溏魔立即跟上。她们俩一个逃,一个追,僾两束轻风吹荡于迷宫样的穿街小巷里,一路未逢活物,唯有古城在做她们的观众。当此生死绝境,小安宁却不合时宜地突发一番奇想:唉,我这么精彩绝伦的剑舞,却无法让扎武殿下欣赏到,真可惜!……
“‘百目剑’-‘怿愉追’。”
哇啊!又来了!这是——专门撵着砍人的剑法么?!千万别过来呀别过来呀!——
风铃声在高山流水之间大起大落地跌宕,如同极致遒劲的舞歌,但也不足以媲美她们踔踊飞舞的身姿。百目溏魔发丝招展、龙光镜烁,数百种奇异剑法先后使出,令人大开眼界。小安宁早就乱了方寸了,徒劳地奔逃、躲闪、招架,内心的震惊、恐惧、敬畏之情每一秒都在增涨;还有种什么东西,像墨湮生宣一样渐渐渗浸了她的肤、肌、骨、髓、心、脑……她本能地意识到这一切全是圈套——这个所谓的“皓宇之境”,会不会就是她自己的内心?她是不是中了姐姐设的局,正浑不知觉地带领姐姐走向内心深处?……可她腾不出精力去想,她顾不上!
风铃声一下子没有了。她们离开了曲折绵长的穿街小巷。敞开怀抱迎接她们的,是一座四向封闭的天井院,形如石灰岩溶地带的竖井或者天坑。一条条玻璃似的瀑布从四面楼阁上垂挂直下,在地面澎灒起亮莹莹的飞鸟、奔马、吼狮,撏扯着凹陷绽裂的青石,水声硠然。
就是这儿了。
我的心。
“胜利。必然。”姐姐说道。
……反正要死了吧。也罢,能死在姐姐剑下,是我的福气啊。
“为了扎武殿下!——”
她们异口同声喊了一句,玉音惊绝——两支宝剑的走势竟完全相同,不下三合便惊呆了小安宁——这,这,这是——这是她小安宁的剑法嘛!小安宁正震惊迟疑间,姐姐的剑锋已经横空逼向她的喉咙,风铃声一片惊叫!
“噹!!!”
小安宁架住了姐姐的剑,剑刃离她的颈肤仅仅半厘!这一击宛如凝聚了天地乾坤之力,不单小安宁抵挡不了,姐姐也收不住手。她们架在一起、凝冱在一起,双双拔地翀空,离开沮洳的青石地面,化作一尊飞空的剑舞雕像,白云似地飘移着,飘向小安宁背后十余米远处的一席玉瀑、一堵石壁。短短一念间,区区十余米,她却感觉经历了一生一世。姐姐的身影在变化,变得越来越庞大,且愈发威严,磅礴好似天塌镇顶,剑光把满世界的水都映晃成了无边趵沄的水银;小安宁却显得渐渐萎缩下去,犹如姐姐怀中一尾萌宠,什么都左右不了,只能摇着尾巴讨好姐姐!……
……姐姐盯着我看呢,目光好严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我好怕,又好喜欢,好想被她多看一会儿……都说长兄如父、长姊如母,面对犯了错的小妹妹,哪个姐姐不是这种母亲般既责备又怜爱的眼神呢?……
倩影掊裂了瀑布。小安宁的后背把石壁撞出一个大坑。她们停下了,面面相向,一个在瀑布里,一个在瀑布外,之间隔着一条珠光宝气的水簾。
“……姐姐……”
小安宁平静而感激地唤了一声。
姐姐收了剑,后退一步,舒缓气息道:“欢迎来到寒飑,小安宁妹妹。”
“……扎武殿下……在哪儿?”小安宁虔敬地问。
“从瀑布后走出来吧。”姐姐向她伸出一只手:“你会发现,红疆世界的一切,都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