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
深红色的沐。
姜尽酒和王瑛瑾来到这个破庙里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地面上的这个血字,它甚至比写下它的人更让人挪不开目光。破庙中的地面上掉落了许多的武器,许多甚至已经不再完整,但打斗的痕迹却并不多,看起来在这里交手的两人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已决定了胜负。环视了一遍四周,饶是姜尽酒也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看脚边的那具尸体,眼中的光芒不停变换,最后在瞳孔中留下一份不安。
“我实在想不到他会死。”王瑛瑾的眉头一直拧着。
“谁都会死的。”
“但他不是一般人。”
“自从他八月初八输了那场比试,再有人杀得了他,你就不应该奇怪。这天下,哪有什么常胜无敌。”
谁也不知道唐九幽的尸体放在这里多久了,他早已冰冷,这个曾经名列天下第三的“千手毒郎君”而今也和路边冻死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嘴角,分明还留着一丝作怪的笑意。
“你自己死了,却也不让别人过安生日子,”姜尽酒说着,看唐九幽的眼神并不友善,“我们走吧。”
“去哪里?”
“去找那个姓沐的人,唐九幽死前定是用了什么办法让钱东东去找沐雪衣,我们直接去欺花谷就好。”
王瑛瑾看看倒在地上的唐九幽,脸上的表情实在很复杂。
“怎么,你以为他是好心留下线索让人追寻钱东东的踪迹?”
“难道不是?”王瑛瑾看起来有些吃惊。
“呵,他若是那样的一个人,就不会站在这里和钱东东以命相搏,以他的功夫,只要想走,钱东东是万万留不住他的。他之所以死在这里,就是想赌一把,赌一把他这个天下第三的手段。”
“看来他赌输了。”
“赌徒本就容易输,更何况钱东东已今非昔比,他还未看清局势,便已下了注。他之所以留下这个线索,也只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想让后来的人替他去欺花谷看看罢了。”
“看什么?”王瑛瑾越发听不懂。
“看看天下第一,到底还是不是天下第一。”
王瑛瑾哑然。
“走吧,等别人发现他,自然会替他收尸的。”
“欺花谷乃是隐秘所在,我们如何去?”
“我去过,说不定我们还比姓钱的先到。”
“可……我们去做什么?”
姜尽酒忽然放慢了脚步,他一步步走到破庙外,抬起头来将自己的视线望向远方。
“我们去看看,看天下第一,还是不是天下第一。”
王瑛瑾无话可说,这些名满天下的高手所想果然与寻常人不同,他不懂,所以他也上不了江湖风云榜。王瑛瑾走到姜尽酒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夜,又是一个不眠夜。
可这样想的不止是王瑛瑾。
谁又不眠?
是因为重伤和剧毒在身的痛苦?
还是因为内心的挣扎和矛盾?
又或者,睡觉已是一种奢侈?
有好多次他都已经感觉到自己要死了,他的身体时而如同火烤般滚烫,时而又像掉进了冰窟窿,连寒风都显得温暖。鲜血就那样在他的衣服上凝结,他整个人看上去肮脏而不堪,他蜷缩在已经枯死的老树根下面,那样子,好像随时飞来的一只乌鸦就能宣告他的死亡。
那一战的确快要了他的命。
就算是现在他也明白,唐九幽不愧是唐九幽,他的暗器,他的剑,他的刀,没有任何一件兵器他躲得掉,而正因为如此,他也才能杀了唐九幽,毕竟那日在破庙中活下来的,是他钱丧。
唐九幽的身手快如鬼魅,从交手的时候开始,钱丧就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不能输,他输了就只有死,更重要的是,如果他杀不了唐九幽,就更杀不了姜尽酒,他的命还要留着,留着去杀姜尽酒。事实上,连钱丧自己也不知道,这一个忽然冒出来的想法为什么会变成如此深的执念,深到他用肉体承受住了唐九幽打在他身上的所有暗器,承受住了那不可忍耐的痛苦,以至于唐九幽的刀剑进入他的身体后竟然再也没有机会拔出。钱丧还记得唐九幽的表情,他一开始很轻蔑,直到变得奇怪,到他再也没有武器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直到最后,他开始大笑,他终于明白,不怕死的人最是无敌,他用来对付君羽的手段,而今已报应在自己的身上。但钱丧不懂他为什么会笑,那时的他神志早已不清醒,他慢慢的逼近唐九幽,和他拳脚相搏,到那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赢的那么容易,这“千手毒郎君”的身体和那些小丫鬟比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同,他的骨一样会断,他的血一样会流,他的痛楚也一样的沉重。等到钱丧停下来的时候,唐九幽早已没有了还手的可能。
“你是个疯子,”他当时那样说,“只可惜你也快死了……咳咳……除非,你还想杀了姜尽酒。”
“想!”他用尽力气回答。
“那你就去找沐雪衣,”唐九幽那时的表情简直像是发现了宝藏,他眼中的每一分都在透露着贪婪的光,“除了欺花谷以外,你到哪里都会死!天下没有她杀不了的人,也没有她救不了的人!”
那一刻,他就已跑了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但他不想死,他就一直默念着这句话拼命地向外跑。
“西北密林,药王宝经,沐女雪衣,一笑欺花!哈哈,哈哈哈……”
他听到唐九幽的放肆的笑声,那人笑得颠狂,笑得浪荡,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已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似乎在地上比划着什么。
那时,雨又开始下了。
钱丧从老树根下慢慢站了起来,然后转了身,开始一步一步地走。他像一具僵尸,除了走以外已什么都不会,他不知道要往西北走到什么时候,他只知道走,他的身体好像已感受不到痛楚和折磨,更感受不到饥饿和干渴,他仿佛已然是天下间最无敌的人,没有任何东西伤得了他。面前有路他就慢慢走,有树他就用手劈开再走,有洞他就弯下腰去爬。他知道身边黑暗和光亮的变换,但他已忘记了时间,已忘记了一切,他只知道他要找到沐雪衣。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心中一种猛烈燃烧的欲望,是那一夜他杀了几个丫鬟的欲望,是他闯进江大夫家中欺凌他女儿的欲望,他的身心都开始变得燥热。
沐女雪衣,一笑欺花!
他开始莫名的笑,他没有见过沐雪衣,但他相信她一定很美,他的眼中似乎已出现幻觉,在此时的钱丧眼里,她不是天下第一,她没有仙方良药,沐雪衣只是一个女人,一个极美丽的女人,一个让他神志不清甚至可以发狂的女人。他的身体早已只是一具躯壳,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路,到了什么地方,也许只有当他看到那个人,他才会清醒。
也许不用等到那个时候。
“什么人!”
一声轻喝已让他回到了这个需要肉体来感知的世界。他睁大眼睛看了看四周,这里已完全不一样,没有了凡尘俗世中该有的一切,甚至没有人存在的气息,好像自然就该是这样。
再看时,钱丧就已看见了面前的三个女人,她们穿着鹅黄色的衣衫,面容娇美,肤白如玉,只是她们的表情并不让人觉得友善。
“你是沐雪衣?”他竟然像个孩童一般用手指着她们,“还是你是沐雪衣?还是你是?”
回答他的是三柄锋利的短剑,他也不避让,剑锋毫无阻碍的刺进他本就满是伤痕的身体,他却笑了,在下一刻,他就已经折断了她们的脖子。看着她们倒在面前,他的欲望燃烧到了极点,她们的尸体还带着体温,他伏下身去,享受属于他的时间。
风开始吹,吹散了女子破碎的衣衫,不知是哪一块碎布飘落到一旁的石碑上遮住了字,紧接着又被风儿掀开吹走。
欺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