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一，二，三，四，五……”一个小和尚蹲在地上看着蚂蚁排排队走着，便在那里蹲着数数。
墨冬偏头瞧了瞧，转头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了徐萦，徐萦歪坐在石凳上，身子依靠在后面的大树上，接过茶杯道：“祖母和祖母怎么还不出来啊，天天的听着和尚们讲经说法的，我一听都困的很。”
墨冬对着徐萦笑了笑道：“姑娘早先还说来陪着大老太太礼佛呢，可是来到就没见到姑娘听去听师傅们讲经文的，不是去这里乘凉就是去那边赏景的。”
徐萦冲着墨冬撅了撅嘴道：“你这丫头，如今倒是牙尖嘴利的很，竟能编排你家姑娘了。”
墨冬嘻嘻的笑道：“奴婢说的可是没错的呢。”
徐萦扭过头去不理她，转头看着那边的小和尚低头认认真真的数蚂蚁，不禁笑道：“这小和尚倒是认真的很，瞧他数蚂蚁的那个样子，跟打坐一样认真呢。”
墨冬嗔怪的看了徐萦一眼道：“姑娘可莫胡说，那也是寺内的僧侣呢，姑娘可得敬重的。”
徐萦吐了吐舌头道：“我哪里不敬重他了，不过瞧着他好玩罢了。”
说着便起身来到那小和尚身边蹲下道：“小和尚，你数到哪里了？”
小和尚没有看徐萦，只不过声音大了几分：“三十二，三十三……”接着又低声继续数着自己的去了。
徐萦窘然，这就意思告诉自己了？徐萦摸了摸鼻子，讪讪然的站了起来，向着之前的地方走过去，只见墨冬忍笑的低下了头。
徐萦嘟着嘴走回来坐下道：“这个小和尚一点都不好玩。”
墨冬抬头对着徐萦道：“是姑娘啊，太淘气了！”
徐萦撇了撇嘴，墨冬眼睛一转看见那边捻草在冲着她们招手，便对徐萦道：“姑娘，老太太她们应该出来了。”
徐萦便站起了身子，慢慢的向大老太太那边走过去。只见与大老太太同行出来的还有一位妇人，正在和大老太太和三太太有说有笑的走着。
三太太看见徐萦，便向徐萦招招手，待到徐萦走近的时候，三太太便对阿萦道：“这位是蒋夫人，蒋大人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快向蒋夫人行礼。”
徐萦便向着那位蒋夫人行礼，蒋夫人忙笑着上前扶起徐萦，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禁道：“太太有一位好姑娘，生的真是好模样。”
徐萦低头腼腆的笑了笑，三太太也看着徐萦慈爱的笑，转头对着蒋夫人道：“这孩子啊，爱玩。不像蒋夫人的孩子，孝顺的紧啊。”
什么叫自己爱玩，好像说的自己怎么样似的，徐萦暗地里不满的撇撇嘴，不过面上倒是什么都没做出来。
谁都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蒋夫人也不例外，她笑道：“这孩子，就是死心眼，不过旁人一句闲话，骗他记在心上，若不是我来城外瞧他，我还不知此事呢。”
大老太太道：“这是孩子一份孝心，蒋夫人有福气。”蒋夫人闻言只是满脸的笑容，徐萦奇怪的看过去，倒是没明白这是说的什么事情。
大老太太和三太太便与这位蒋夫人一路慢慢的走下山去，到了岔口便分开了。徐萦看着那位蒋夫人去的方向，这才恍然道：“原来那位公子姓蒋，这就是那位公子的母亲了？”
原来这妇人，正是前几日徐萦遇见的那位少年的母亲。蒋夫人身体痊愈，便想着出城来看看自己的孩子如何了。没想到得知自家儿子日日为着自己的病情上山求佛。
蒋夫人感动之余，也觉得或是儿子的孝心感动了神佛，故而这才来上香以示敬意。不想竟然偶遇大老太太等人，几人便交谈了起来，徐萦听到此处方才点点头道：“原是如此。”
在城外呆了能有近一个月，大老太太等人也准备打道回府了，这日便是几人最后来一次靖国寺。
这次来的时候，徐萦心里莫明的还是去了那处亭子。她站在亭子里看着那拱门入口处的大树望了良久。到底还是没能跨过心底的那层恐惧，究竟没有过去。
转而和燕语顺着小路在寺中随意的走着，竟也走到了那日在山路石凳上遇见清弘法师的地方。
徐萦便依着记忆向那石凳走过去。她本没想到会有人，故而看到那石凳上坐着的清弘法师的时候，徐萦还是愣了几分。
清弘法师却也不是独自一人，身边仍旧是长安县那位见过的小沙弥，此刻正侍候着清弘法师的茶水。
燕语看了看徐萦，又看了看上面的清弘法师，便对徐萦轻声道：“姑娘……那位法师……”
徐萦看着座上的清弘法师，面前摆着那小沙弥已经煮好的茶水，却是一口没喝。静静的闭目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萦想了想，仍旧拾阶而上，慢慢行至了那石桌前面，正对着清弘法师。燕语见状便默不作声的站立一旁，垂手而立。
清弘法师感觉头上的日光似乎又些阴影，和隐隐的暗香传来，便慢慢的睁开了眼睛，不期然的对上了徐萦那双澄澈的双眸。
“法师，您怎么不喝茶？不渴吗？”徐萦看着清弘法师问道。她一路走上来可是渴了……
清弘法师看了看面前的茶水，又看了看徐萦不经意微抿的嘴唇。便轻声道：“徐姑娘请。”
徐萦眼睛一亮，这还是清弘法师第一次请自己坐下呢。她脸上带笑的坐了下来，伸手端过石桌上的茶杯，在那小沙弥有几分惊讶的眼神下镇定的喝了下去。
入口清冽，回味甘甜，倒叫人神清气爽的很，不禁对着那小沙弥笑笑道：“小师傅好茶功。”
那小沙弥只呆愣愣的看了看徐萦，什么话都没说低下头去继续煮茶了。徐萦讨了个没趣，讪讪的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有几分局促的坐在那里，只是尴尬的对着茶杯笑了笑。
为什么要对着茶杯笑呢？一是徐萦觉得对着清弘法师笑……她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对着地面笑，她觉得有点有失颜面，可若是不笑呢……不，她现在心情很是高兴，脸上仍旧抑制不住的笑。
“好喝？”清弘法师看着徐萦问道。
徐萦点点头，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清弘法师道：“还好。”
清弘法师现今却只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徐萦看了眼清弘法师，觉得今日法师的情绪说不上多好，虽然是他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可是仍旧能看出清弘法师眉目间有几分的冷漠和不耐。
徐萦不知道这不耐是不是为了自己，所以她想进一步的求证，故而便轻声道：“小女子可是打扰法师清净了？”随即对着清弘法师笑笑道：“法师不必赶我走，我今日是最后一次来靖国寺了，我和祖母还有母亲离家时间也够久了，明日便要启程回家去了。”
清弘法师刚刚似乎在想什么东西，听到徐萦的话便有些回神，徐萦看着清弘法师的眼神，感觉好像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有所不耐的，而是法师今日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徐萦因此反而有几分的放心。
“唔？要回家了？”清弘法师问着有几分的漫不经心。
徐萦倒是不介意的点点头道：“是啊，也该回家了，我好几日没见到小哥了，也不知道小哥想没想我。”
清弘法师看着徐萦亮晶晶的双眼，一瞬间脑子刚刚想的事情忽然有几分的纷乱，竟成了碎片，一时捡不起来了。清弘法师索性放下那些想念，看着徐萦道：“怎么？你和你小哥感情很好？”
小沙弥抬头诧异的看了看清弘法师，就连燕语也看了看清弘法师，没想到清弘法师竟也是这样和善的人呢。
徐萦见清弘法师和她搭话，便高兴的继续道：“是啊，我从小就和小哥最要好了，小哥待我也最好，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也最疼我的。”
清弘法师不禁有几分的笑着点点头道：“都带你玩些什么？”
徐萦有几分的脸红，她觉得不应该说这些有些私密的话，可是却忍不住想和面前的人说这些，却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淘气的事情，便有几分不好意思道：“没……没玩什么，都是小哥拉着我玩的。”
徐萦毫不客气的推到小哥身上，自己是无辜的，什么都是小哥拉着自己玩的。清弘法师是什么样的人，自然看到徐萦有几分虚张声势，不免道：“既然你这么爱玩，怎么还来寺院？”
徐萦想了想道：“我是来陪祖母礼佛的。”
“礼佛不去佛堂，怎么来了后山游玩？”清弘法师毫不客气的拆穿徐萦。
徐萦嘟了嘟嘴，低头玩着手指道：“我听不懂那些经文，那些奥义，还有那些故事究竟讲的什么我也一知半解的。一听就想睡……我……我既不通佛法，也不好怠慢了神佛，我还是好好游览这寺中的景色，也算是对神佛的敬意了。”
徐萦纯粹在那里胡编乱造，她就是不喜欢寺院佛法之类的，不过是想着出来玩耍才是了。
清弘法师的嘴边不禁露出几分笑意，他倒是对面前这个小姑娘有几分的好奇。之前见她，觉得她和那些寻常闺阁女子无甚差别。喜欢听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喜欢背后说些小话。
胆子又小，又不通太多的文墨。没想到这丫头竟还有一副有些傻气的心肠，看见自己的婢女遭难有几分的发痴，独自在这寺中行走也颇能享受，遇见旁人竟能兴致勃勃的说自己感情很好的哥哥，还说自己不喜佛经这样的有几分傻气的话。
清弘法师看着徐萦双手交叉放在石桌上，那茶杯贴近她的手指，他忽然觉得那双莹白的手有几分的此言，心下有几分慌然转过头去，却为了掩饰这不经意的有几分失态脱口而出道：“回家去也好，免得走错了路闯进了别处。”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几人都有些发愣，徐萦先是发愣，忽而面色有几分的苍白。眼睛抑制不住的眨着，就连石桌上的双手都有几分不经意的握紧了，露出有些泛着清白的指骨。
心下忽生几分不忍道：“放心，那日并无差错，只日后莫要随意走动不熟悉的地方了。”徐萦见清弘法师此话出口，不知怎么眼泪竟有几分的涌上来。
她慌忙的低下头去掩饰，喘了几口气忽而轻声道：“法师……法师……为何？为何……法师，不该是远离红尘，不问世事吗？”
徐萦想着近旁还有燕语和那小沙弥，所以没有直接问出为何和那些人相交，他一个尘世之外的僧侣，不就该是院里凡尘俗世，一心向佛的吗？可是瞧着那日的景象……徐萦直觉的认为那些人并不是在讨论佛法。
清弘法师嘴边忽而现出了几分冷笑，他看着虚空之间的一处，口气有些漠然道：“人都在凡尘俗世中，受着生老病死之苦，如何能远离凡尘不问世事？”
这话清弘法师似乎曾说过类似的，不过具体的徐萦倒是记不住了，她不禁有几分迷惑的看着清弘法师。却忽然见到清弘法师面上有几分的嘲讽，看着她慢慢道：“怎么？没想到我是这等人？”
徐萦面上有几分诧异，她显然没明白清弘法师说的话，清弘法师却以为徐萦是对他的行事有几分的诧异，故而脸上愈发的冷淡道：“身在俗世内，身在俗世外，又能如何，我想做的事情又怎会因为身份的阻碍而有所变动？”
这话说的徐萦一半懂，一半不懂，她正在慢慢的眨眼想着，清弘法师却觉得自己和这个小姑娘说这些做什么，自己不过是这几日有些乱了心魔，不该如此浮躁的。
这样想着便要起身离开，却忽然见到面前有几分懵然看着他的小姑娘开口缓缓道：“我……没太懂法师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但……”
清弘法师眉毛挑了挑，没懂……看来自己有些高估她的脑袋了……却又有几分好笑，没懂的话又能说出什么但是来。
徐萦看着清弘法师道：“但是，我倒是羡慕法师……”
清弘法师挑眉道：“羡慕？”羡慕什么？做和尚？
徐萦不好意思的笑笑，低头道：“是啊，我羡慕法师，想做什么都能施展手脚去做。”
清弘法师看着徐萦不动，徐萦笑笑道：“我……我没资格说法师什么，我又不是法师，又没做过法师做过的事情，当然无权置喙。”说着便低下头，颇有些落寞道：“就像这寺院，法师入寺，或是为了圆自己的心愿，徐萦入寺……却不过为了逃避罢了。”
徐萦看着路边的树木慢慢道：“想来法师也听过我身上发生的事情，京都虽大，却少有阿萦的容身之所，便只能避来这寺中求个清净，省的到处被人打量着，像是什么货物，任人品评哪处的好坏。”
徐萦就这样说起自己的事情，心情忽然倒是有几分的低落了。
却听见耳边清泉似的声音道：“徐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徐萦转头看着清弘法师，清弘法师便道：“徐姑娘身出名门，家中叔伯身居高位，家母出身望族，又何须担忧日后之事。”
徐萦听闻清弘法师此言却并未露出几分笑容，反而有些落寞的低头，她揪着衣袖上的带子不说话。
清弘法师挑了挑眉头道：“怎么？”
徐萦便道：“家事显赫，名门望族？”徐萦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说着抬眼看着清弘法师，眼中尽有几分迷茫道：“我不知道，我只想日子过得快活些，可不知道那些人家会不会也让我这么快活呢？”
清弘法师微微一蹙眉，这样的想法，最不该在徐萦这样出身的女子身上出现的，这却是极其危险的了。
徐萦却忽然一笑，颇有几分淘气的摇摇头道：“阿萦又说傻话了，家中自有长辈做主，阿萦自会听命啊。”说着笑着站起来，好似刚刚不过是她信口胡言，此刻已然全不放在心上了。
她对着清弘法师行礼道：“法师且在此处罢，阿萦也该回去了，告辞了。”说着笑笑便转身走了。
清弘法师看着徐萦脸上灿烂的笑容，忽的眉头一皱，心里竟是说不出的不舒服，他低头看了看石桌上的茶杯，半晌没动。
身旁的小沙弥正要将那茶杯拿开，不再给法师用了。便听法师言道：“好好的收起来罢。”小沙弥抬头看了看清弘法师，清弘法师却已然起身漫步向山上走去了。
当晚，三老爷便就到了宅子里，准备明日一早便接着三人回到京都里去。
徐萦坐在三老爷身边正说着话，却听三太太说起了那日见过的蒋夫人。三老爷听见后转过头来道：“蒋夫人？”
三太太正在炕上和大老太天说着话，闻言便笑道：“便是这几日在山上遇见的一位夫人，听闻蒋大人也是在朝中为官，只不知老爷可认识？”
三老爷凝眉道：“何处的蒋大人？”
“听闻是在工部做事的一位大人。”三太太便随口言道。
三老爷恍然道：“原是他家啊。”
大老太太便看向三老爷道：“你知道这家人？”
三老爷点头道：“是认识的，这位蒋大人风评向来还算周正，为人也随和的很，儿子与他在朝中也是打过几次交道的。”
三太太便向三老爷说起了那位蒋公子的事情，三老爷笑道：“这位蒋公子也是位出色的人，几年秋日也是要下场的了。”
几人说笑一回，便也就过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便早早的起身来，一行人将行李等都装好了，这才扶着几位主子上了马车，缓缓的向京都驶去了。
徐萦忽而打开车帘，抬头望着山上那并不大能瞧见的靖国寺，若有所失，昨日，还是她头一次能和清弘法师这般近距离的说话聊天，只怕日后是再没这样的机会了罢。
这样却也好，只这一次，便够她记住的了，这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