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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第三十六章(1 / 1)

凤凰台,是长安最高的楼台。|登楼最好是在黄昏日落交错之际,重重山峦向天边绵延而去,暮雪映着皇城的金顶,长安壮阔得叫人心头发颤。

如果安源肯好好回忆,那是庆历三年的初冬。也曾常常有机会出宫,那时的他们远比如今要来得自由,唐锦书到的时候,他与安景正在台上一块空地上比试。

两人刚开始用剑的第一年,说是比试,不过是切磋,点到即止。安源故意使了一计,却是个虚招,声东击西,安景不曾识破,眼见着那凌空一剑自后背而至,剑身锋利,若他那时刺入,可轻易取人性命。

“等等。”不大不小的石块,力道却出乎意料,唐锦书弯腰捡起来朝两人扔了过去。

长剑在空中与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安景向后退了一步,手腕蹭破,没有受到重伤,安源十指却叫自身剑气震得发麻,手中的剑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

风过长空,一时寂静。周遭太监侍女纷纷跪下,唐锦书似乎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躲?”

安源弯腰把剑重新拾了起来,嘴上仍是讽刺:“扔得很准嘛,唐锦书,还当你什么都不会。”

那人于是原本还带些歉意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什么啊,若是你们肯教我剑法,我不见会学的比你差...”

“哦?”安源望向安景的目光别有深意:“若真是如此,皇兄,你可要小心了。”

白色的雪花荡漾在半空中,迷迷漫漫的轻纱披上了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

安景那时只是微笑,面上微红的模样很好看:“锦书,方才真是要谢过你了。”

屋内,纱帘之后昏暗的身影一动,“公子醒了?”一个不曾见过的丫头替他收拾好东西,周身的疲乏叫唐锦书险些分不清究竟是在现实或梦中,那丫头道:“皇上说过了,今日咱们都要回宫去呢。”

“宫…”他低声道,起身捻了捻肩上的外套,“你就这样想要回去?”

那丫头道:“是啊,阿明哥还在宫里头等我,对我而言,这皇宫就好像是家一样呢。”

唐锦书原本从她手里接过一杯热茶,听到微微笑了起来:“真好,那是应该早些启程,不要耽误了你们两个。”

“这话难得从你的口中说出来。”安景道,含笑推开了房门。

唐锦书懒懒别过头去,“倒不知你还有听人说话的喜好。”

安景在床边坐下,碍着那杯热茶也不曾动手动脚,只将那人往怀里带了带:“不过是门外头顺道听见一句,反叫你抓住了把柄。”

唐锦书道:“茶要洒了。”

那人于是有些不悦,“你若不躲,只怕朕想洒还洒不出来。”

那丫头早就听说皇上与唐家公子关系不似寻常,如今一见发觉两人举止全然如同寻常夫妻,只是言语却不似那般亲热,反而多有生疏冷淡,似有要吵起来的趋势,于是生怕牵连到自己似的逃出去了。

“害怕什么,又不会伤了你。”安景道,叫唐锦书坐到自己的腿上,唐锦书颦眉。

生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摩挲过那人的眉眼,“昨夜梦见什么了?”安景问,“听你喊出了安源的名字。”

唐锦书道:“安源已经死了。”言下之意是这名字也再无意义。

安景抬起脸去吻唐锦书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澄澈干净,唐锦书又想躲,杯中的热水顿时扬了出来,那人烫得手间一颤,顿时就想要松手。

“慢着。”安景缓缓攥住他的腕子,瞧不见唐锦书手上泛起一片通红。唐锦书痛得想松开,安景却手腕用力,逼他紧紧握住那滚烫的杯壁。

“朕于锦书,就似这茶杯与热水,逃不过,也躲不得,锦书可明白了吗?”

唐锦书烫得十指颤抖,唇色发白:“我明白,你放…放下来吧…”

啪嗒一声,茶杯落地,滚烫的热水打翻溅到床沿上,地上的碎片还不断冒着热气。唐锦书一声轻呼,顿时发丝凌乱,受惊似的从床榻躲到了纱帘后头。

许久,安景道,“伸出手来,叫朕看看。”

唐锦书目色犹豫望着他,像只初涉尘世的小兽。

安景叹息,“别像个孩子似的,若是烫得厉害了需要早些上药。”

唐锦书强忍着别过头去,颤声道:“左右我就快要死了,安景,你还要这样折腾我多久?”

安景听着,竟诧异到说不出话。

便听门外传来陈升喜滋滋的声音,“皇上,好容易等到了公子的生辰,您吩咐的奴才可是一早就备下…”

说着走进来看着眼前这情形愣住:“这…这是…”

自然知道他是故意的如此,想要解了当下的尴尬,安景道:“你先退下吧。”

目光望向唐锦书,神色终究缓和了一些:“方才可都听见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唐锦书不认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就连生辰也都是幼时来到了唐家,叫唐氏瞧着选给了个吉日,他自己不曾放在心上,岂料安景竟真的着人记下,每年都将贺礼叫人送到府上。

那时他这么做也不过是告诫唐家莫要亏待了唐锦书,如今为了什么,连安景自己有时都不明白。

伸手展开了那画卷,画上的地方是凤凰台,已是黄昏,却无夕阳,凤凰台上漫天的雪花又洋洋洒洒飘落,灯火极暖,安景牵着他的手在那长画之前慢慢走过,道:“看看,可还喜欢?”

有谁会视你如命。唐锦书展卷望着那线条精细的山水一色,忽而笑了:“自然喜欢。”

手间的烫伤依旧很疼,觉察到那人向后一动,安景攥住他的手:“别怕,叫朕看看,伤成什么样子了…”

白皙的掌心一道红色的印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垂下:“锦书,这些年,是朕对不住你。”

唐锦书别过头去淡淡开口:“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你我不要相欠,也别记恨着谁,如你所说,只此一生,只此一世,下辈子一别两欢。”

安景犹豫了犹豫:“好。”

两人下楼,与王老先生道别,大半辈子见过生离死别的老人开口:“我从你六岁起开始替你诊病,那时若是弄疼你了你便会哭,孩子,你还记得吗?”

唐锦书摇首:“太久之前的事情,早已记不得了。”

门外已是大雪,陈升眯起双眼:“皇上,公子,都说瑞雪兆丰年,奴才跟了皇上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大的雪。”

但他的脑海中突然又想起了也是这样一个时候,周遭的一切都是乱的,簌簌雪花飘落的时候,身穿盔甲的皇子站在树下,手中一杯毒酒,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那锦绣从中的少年,有着叫天地失色的不安宁。

登上马车之际,安景伸手替唐锦书束好了发,望着那人的模样,心里头有许多话,最终只是怔了。

白雪茫茫的一片,深深切切,有谁知道那下面掩盖的是什么东西?黄昏,泥土,也许是那死去之人的尸体。

国舅府上,安定看罢胡国歌姬的舞蹈,望着窗外落雪,手里把玩着个橘子:“舅老爷,皇兄今夜可就跟唐锦书回宫去了,往后我就不来找你玩了。”

三国舅一听乐了:“瞧你说的小安定,难道这几日你日日来我府上,还是我架刀放你脖子上给逼来的不成?”

安定笑嘻嘻道:“我还是喜欢跟他们两个人说话,他俩一块的时候不论干什么都很有趣儿。”

三国舅笑而不语。

眼见着送走了安定,三国舅一把揽过其中一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忽明忽暗的灯火之中,那女子眉眼修长,美目流转:“国舅,您先不要着急呀…当今朝廷似舅老爷一般清闲却又得皇上厚爱的,真是数也数不出几个…”

那三国舅毕竟历经两朝,练就了一身坐怀不乱的好本事,他抓住那女子的手:“莫要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自从你入我府上,就没少在这之中打探消息。”

曼珠叫他制在身下,却也不急不缓,笑道:“三国舅真是一身好功夫,怪不得当年奉旨歼灭二皇子旧部,瞧您说的,”曼珠轻轻一挣,一双芊芊素手又抚上那人脖颈:“当年皇上登位,国舅也是为了自己的亲外甥费了许多的心,只是小女有一事不明,同是安家的儿子,怎么舅爷就一心想要扶持安景,莫非真是...长幼尊卑有别?”

那人说完眼睛一抬,秀丽的面上忽然流露出狠戾,三国舅攥住了那人的手腕,从中夺出一把匕首来,闭上眼叹息道:“多少年前的旧事,老夫早就劝你莫要再提。”

曼珠一笑:“大人这样想着如何劝我,怎么不瞧瞧自己身后?”

只瞬间,长剑别在脖颈上的温度冷得叫人周身寒颤,三国舅眉头一动:“什么人?”

“你没有机会知道了。”身后那人淡淡道。

他想这个声音应该是很熟悉的,他曾抱他上过车马,曾在他牙牙学语时朝他张开了怀抱,只是这些,那孩子可还都曾记得吗?

世上多是贪心之人啊,三国舅想这么说,可是一开口,喉咙之中喷出的却只有鲜血。

安源收剑,一言不发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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