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即是形象,它有制造的一面,但更多需要日积月累,坚持不懈的细节功夫,非如此它就无法牢固,无法深入人心。
名声最大的意义不在取巧,而在实用,名声或形象之功效的最大体现者当在司马光这样的人。厚黑教主李宗吾说:“宋朝用司马光为宰相,辽国人听到这件事,告诫他们守边的将领说:宋朝任命司马光当宰相,不要再惹事。”这样的名声或形象竟至于能御天下大敌!
名声这把双刃剑的害处不但在你的名不副实,还可能在太名副其实,有时候它会逼你做很多不愿意做的事,不得不做很多不愿意做的事。
名声累人,这话诚然,这个尺度很不好把握,不是你想把握就足以把握好的,如臂使指你根本做不到。
我的名声建立起来了,但是它首先给我的不是一枚甜果,而是一杯苦茶,那茶的颜色带些血红。
不是真正的血,但它有那种颜色,这就使人很很容易把它当做是血。
它或许也真有可能变作一杯真正的血,生活本来就是一个魔术师,甚至一个魔鬼。
名声使很多人看到了我,关注起我,重视起我,他们看到我,关注我,重视我,就想使用我,利用我,用我做他们的垫脚石,或者装点他们的门面。
201年,我所在的州郡一重视我,就任命我做了上计掾,与此同时,那曹公也开始计划将我网络到他的门下。
我大哥是在196年被曹公网去的,时隔五年,曹公又要网我,这一年我二十一岁,早已行冠成人。
曹公所以要网络我,并非仅仅是名声的原因,名声只是一个起点,是他注意到我的原因。曹公用人不只看名声,他要的是真正的人才,为此他甚至可以不在乎一个坏名声,此即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这就是你们认为他颠覆了儒家传统道德,和历代用人制度的选拔使用方式。
但是世家大族在社会上的影响力他没法忽视,不敢忽视,所谓的人才由于文化垄断的原因,也更多出现在这些家族之中,更兼那些低等出身,出没草野的能人不易发现,所以曹公基本还得从这些家族中的弟子中去发现,去衡量,去寻摸,去争取。
曹公是一个极为重视人才的人,任何一个想成事的霸主都离不开人才,所以他对此从来不遗余力,眼线密布。他与州郡抢人才,与朝廷抢人才,与天下抢人才,恨不得将天下的人才都抢到他的幕府之下,无一遗漏。他的府下也的确人才济济,各路英豪充斥。曹公的成功有一大半与他拥有无数的人才,与他最善于笼络使用利用人才有关。
曹公热衷追猎人才,他用人不惟出身门第,所以他盯上了我。如此说来我在曹公眼里不但是人才,而且不是一般的人才,我很荣幸。能够被大名鼎鼎,威震天下的曹公视为人才这甚至比许劭一评还具有影响,我足该荣幸。
我无疑将因此获得更大的名声,无疑将因此走向更高的起点,但是我必须为此先付出一定的代价,经受一番煎熬。
201年,正是曹公与袁绍的那场著名的官渡之战刚刚结束的时候,曹公威震天下。官渡之战后,曹公于201年四月炫耀武力于黄河岸边,又趁势将袁绍赶回了冀州老巢。战事告一段落,曹公遂于九月份回到许都,着手收拾曾经帮助过袁绍的刘备和黄巾军首领共都——他对我发出的征召令就在这一时间。
此时的我当然不能从命。
上计掾我未必一定要做,也未必不做,这无关紧要,问题却在其时的曹公已被很多人看清,大家都认为他是乱世奸雄,汉室逆臣。年轻时的我如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都还心地纯正,未经世事浸染,抱有崇高的理想和美好的情怀,所以我不打算做曹氏的走狗,违背大汉。我得守节。
而我父亲也不同意我去,他说:“曹操居心叵测,事曹则容易留下骂名。我司马家数代侍奉大汉,若果曹操有反叛之心,到时你退则无门,进则**失计,司马家族的声望不复存矣。”他的意思是宁可做一个闲云野鹤终老此生,也不可贪图富贵卖身求荣,甚至宁可玉碎不求瓦全。
已经身在曹营的大哥却又是另一种说法,他说:“我出仕之际,正是汉室将倾,皇帝蒙难之时,曹公以兴复大汉为旗帜兴起义兵,号召天下,我不为无智无德。此时曹公野心未彰,我抽身无名,也抽身极难,容易给家族招来大祸,所以我只能暂时屈身尸位,以大汉复兴为我宗旨,尽心周旋。但你不同,你当其时接受曹氏任命,如陷牢井,极不可取。你但安心学问,养你之志,扬你声名坐以待时即可。天下事未可预料,汉室兴,你再出仕不晚,曹氏兴,你应天命而出,不为反复,你我兄弟暂时各处一营方为上策。”
大哥与父亲殊途同归,都是劝我不要轻出,但是父亲的观点主要在道德节操,而大哥的立足点主要在现实智慧,就这一点来说,我与大哥更为合辙。除了理想观念道德情感的根本,我当时其实同样做了许多实际的考虑。
我要利用曹公的征召养我的名声。他越要征召我,越能增加我的声望,他越征不到我,世人越会认为我了不得,越会认为我“服膺儒教”,“概然有忧天下之心”。名声意味着你想成为举足轻重之人,你的名誉心越强烈,你越希望自己成为举足轻重之人,我那时的确已经有极强烈的**,我要做就想做最好的。
正如诸葛先生所说,“自董卓以来,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群雄逐鹿之际,曹公虽然经官渡之战后俨然已成霸主,但天下大势并不十分明朗,到底鹿死谁手尚难一锤定音。曹公虽然英武,也曾遇九死一生,已俨然霸主的曹公貌似根基扎下,但人心尚未完全归附,如果一旦出现什么变故,散沙局面立刻形成——甚至一鲁莽荆轲都足以置他于死地,我犯不着那么急于出山。
我最好在天下大势已经明朗,曹公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再去赶他的顺风船。
以此而论我的确不是那种开拓之主,我既没想用自己的拳头打出一片天地,占山为王,也没想用自己的身躯去支撑起大汉这座危厦,种种限制甚至阻止我在曹公已经成势的时候做一个曹氏功臣——如果曹氏得逞,那当然会比摘取胜利果实的时候再去更能为他看重,取得更大的成功。
我似乎也过于谨慎胆怯,没有更超出的见识,那时有很多人都早认识到汉室将亡,曹氏当兴。但是他们果真都是管辂一流的人物,能预知未来吗?他们只是出于赌徒的心理,急于求取功名罢了。他们不过是在押宝,压自己以为最大的宝,他们有幸压对了而已。
我在某种时候也是一个赌徒,但我不是一个盲目的赌徒,那些人也未必都是,但是我虽然也权力欲强盛,却比他们更懂得忍耐,更善于忍耐,忍耐一直是我的强项,忍耐也正是厚黑的精髓。
我想的很多,但这与我那时的道德观念理想追求感情信仰连在一起,是主要的三点,这基本没有超出大哥的见识。我比大哥想得更多的是,拒绝的方法和善后,父亲与大哥对这件事想得有点简单了。
厚黑的曹公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他当年为了追求名声,都能够去威胁大名鼎鼎的许劭,他如今为了得到一个人,会更加不择手段。我未必是他必不可少的人,但我的拒绝必将有损他的面子,伤害他的情感。如今的他面子比天子还大,情感已类同于帝王的情感,他怎肯轻易罢休?一旦他为了面子,出于情感,出于笼络天下的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我,我将怎么办?如果纠缠毫无效果,他恼怒成羞,焉知他还能不能顾及他与我父亲的情谊,以及司马家族的影响,世家大族的影响?单个家族的势力并达不到左右天下的程度,司马家族也不是最有名望势力的家族,这样中等的家族在天下虽不至于比比皆是,但也不为少数,并非缺一不可。曹公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而且还极有办法,他甚至能够掩人耳目悄悄下手,事后滴血不沾,还博得某个美名。
因此,为了避免种种麻烦,我决定用装病来回绝曹操,而且这病还不能很轻,要一时半会治不好。
我选择了风痹症。
风痹在中医上指的是因风湿寒三邪导致的肢体疼痛或麻木的病症,古医学认为:“病在阳者命曰风病,在阴者命曰痹病,阴阳俱病,命曰风痹病。”此病临床症状为肢体酸痛,疼痛游走不定。所以我是阴阳一概不和,全身麻木疼痛,卧床不起。
这种病远不是那么容易装的,它要人整日哼哼,还要终日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演尽绝望痛苦之态。这对于一个鲜活的年轻生命尤其不易,但我将它作为一种考验,一种训练,一种经历咬牙承受了下来。政治家需要有非凡的演技,成功需要付出代价,这些对我这样一个出身官宦世家,饱读经书,经历过无数书本和现实教育的人来说,是早明白了的。
几十年后,那曹爽居然派了一个李胜去考察我病的真伪,他真是愚蠢到家,当年的曹公都被我骗过去了,李胜算什么东西!他们难道不知道我早已有过这种经历,早已将厚黑功夫修炼到第三层功力了吗?
上计掾被轻松地推掉了,即使不推掉,州郡也不敢跟曹公争锋。但是曹公没那么容易打发,他接到回报后根本不相信——虽说风痹有可能是急症,但我病得也太是时候了。
曹公需要人才,但他更需要在此时对天下士子,各大家族做一甄别,以了解谁是站在大汉天子一边,谁是站在他一边的。站在大汉天子一边的就可能是敌人,站在他一边的当然就是毫无疑问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可是至为重要的一个问题。
能够分辨出敌友,就能合理处理敌我矛盾与人民内部矛盾,成功打击敌人,将其消灭在萌芽状态。成功拉到朋友,就可取得更多更大的帮助,就能够显示出人心归向,使推翻大汉的行为合理合法。所以疑心病很重做事毫不含糊,能够最大限度地体现出政治厚黑术的曹公立刻派出使者再到温县,一面继续征召于我,一面辨明事情的真伪。
曹公最初与黄巾军的战斗很不顺利,他被共都打败了,因此他那段时间很不高兴。战事使他不高兴,我的拒绝也使他不高兴,所以他在这时竟出了一招,命令一个死士专门对我进行了终极刺探。已经睥睨天下的曹公打算将人心归附当做绝对的大事来抓了,他要将兴兵与篡夺齐头并进了,我恰好成为他这一时期的一大象征。
可惜这事从没有人看出来。既然我的很多意义没有被人看出,我也就不再去悲观了。
在说曹公的密使之前,我要先说说我的夫人。
我的夫人张春华是我的同乡,她父亲张汪曾做过粟邑令,她因为少有德名,颇具智识被我父亲看中,所以命我娶过门来。我夫人确实有些见识,这点我婚后早有所感知,但是我最能看清她的地方却正在我这次拒征上。
曹公在命人不断打探我时,忽有一天天下暴雨,那雨转瞬而至,来势凶猛。我躺在床上听到第一个雨声时即翻身而起,我记起了我晒在院里的藏书。我那时的书籍很少,它们的价值远比金银珠宝贵重,几乎就是我们这种家族的象征,我无法置它们于不顾,甚至一时忘了自己的安危。
我在院里跟我的婢女几乎撞个满怀,她也是赶着出来收书的,我当时仍是没感觉到什么,仍然与她一起匆匆忙忙将所有的书都收完,这才放心地回到了床上。
但是这个婢女却被我夫人杀了,其原因就在她问了一句:“老爷不是患病了吗?”我夫人当时就面色大变,毫不踌躇地将她杀死了。
张春华当时只有十几岁,她的确足够果断狠辣,足够黑,这一情节我事后想想就感到心惊。但我更心惊的是我的疏忽,我的疏忽足以使曹公看清我的欺骗,为我,甚至全家招来大祸。虽然曹公也有对人才非常宽厚的一面,曾经对阮籍之父阮瑀的拒绝非常宽容,但他恐怕也不可能对任何人都那么宽容。
那阮瑀号称才子,世人却早知他傲世散淡的习性,而我家祖辈热衷出仕,我的欺骗只能是别有原因,所以我因此不能不责怪自己的大意,佩服张春华的果决狠辣。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欲成大事不可有半点疏忽,你死我活的斗争决不可有妇人之仁,你说我们歹毒无行也好,凶残自私也罢,总之我是这样认为的。
那时候的奴婢也即是奴隶一般的人物,几乎没人会拿他们当一回事。
夫人以她的果决狠辣杜绝了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但是曹公这一关她却无能为力,因为曹公的密使只是针对我的——他星夜而来,只将我置于刀下。料想曹操这一招夫人绝没有想到,她想不到曹公会这么用心,她本以为只要我们两个尽力配合,就足以掩人耳目。
我其实也并没有想到曹公会拿出这一招,所以当那个黑衣人站到我床前的时候,我差点跳了起来。所幸我的脑子够快,我立刻判断出他何所来而来,何所为而为了。
我家在当地声望极高,普通小贼绝不敢轻易登门,我家与我本人一直为善乡里,专于修德治学,从未曾与人结仇。而且贼所图者财也,贼人对我本应避之不及,他何敢何须临床而立?我由此判断出这必是曹公的刺探无疑。
我因此“坚卧不动”,任凭黑衣人拿刀在我脸上比比划划。我一面佩服曹公那种勇于彻底追问的精神与凡事务必达到圆满的气质,一面也不免担心自己的判断出现误差,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我以无比的坚忍通过了曹公密使的考验,我满脸惊恐的神态与挣扎不得的身体使密使相当满意,他末了跳出窗户,如一道黑烟似的消失不见。
黑烟飞去了曹公那里,曹公笑了,他终于终于放过了我。其时刘备逃往刘表那里,黄巾军随后溃散的消息早已传来,曹公原该高兴,原该去进行更大的事业了。
必要的时候你必须勇于冒险,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一种冒险,所以冒险就是厚黑生存术的一种,这不仅是乱世教给我的。
“人当时时坐于漏船,居于火屋之心。”德川家康如是说,这话我特别赞同。
冒险是一种承当,是对你自己也可能是对别人的承当,所以索罗斯说:“冒险,但不要冒毁灭性的危险。”我的冒险正是基于正确的认识和判断上的。
不要轻易下赌注,必须为你应该下的赌注而下,然后你就应该为你的豪赌拿出非凡的胆勇,以最坚韧的精神去进行。我的一生有过大大小小无数次赌博,但我基本都赢了,其原因就在这里。
我是一个小心的赌徒,看上去大胆,实则从来以小心谨慎为原则。我算不得真正的赌徒,真正的赌徒不只玩能赢的游戏,还敢于玩那种看上去能赢的,甚至难知输赢的游戏。人生没有必赢的游戏,一个人再怎样高明也可能有输的时候,所以这种赌徒才是最了不起的赌徒。而那种明知必输还要豪赌的家伙在我眼里无异于愚蠢。
我到底是敢于赌的,这又是我胜过诸葛先生的地方。诸葛一生唯谨慎,他从来不敢冒险,不敢赌,他因为谨慎成事,但也未必不是因为谨慎而失败的。诸葛先生确有不得不谨慎的理由,但他终究是谨慎过分,被过分的谨慎拖累了,他可能至死都不明白冒险于人生的意义,冒险是人生的必须。
诸葛先生将谨慎当做了他的唯一,他太追求完美,所以他的事业失败了,而我这个很多地方远远无法企及他的稳健性赌徒,却终于笑到了最后。你们说这是命运,我不信,你们整日沉浸在那些悲壮的事件中,礼赞悲壮,每每为诸葛先生项羽岳飞那样的失败者而感动,我唯有站在幽深的地府中发出我张狂的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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