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都底层，接替栗军迎敌的居然是豢龙卫都所率一拨雍人，幸存的栗军只剩下躲在洞壁高层、持弓弩狙杀地面敌兵的那些——不得不说猪猡太子还真有些血性。数万雍人遭栗人插花打乱、分头软禁，是故会此之时，卫都左右既有自己的亲信，亦有盈光的党羽。不过事到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谁的人都一样是炽霰人！瞿骐、姜宰菔等一干文官带领内闱女眷、平民百姓往高处避难，众武将掩护厮杀：卫都当先锋，铖玥、卞临渊、广明伴旁护卫，羌原鹯、逄鸾扫荡两翼，白赤忠登高狙射，甴曱城号令弓弩手抛洒箭雨。雍人就是雍人，临危不惧自成行伍，以寡敌众不乱阵脚，海内诸国无有能比肩者。
鸺鹠寺北礼——现名徐羞月——混在哭喊尖叫的栗国后宫女众中间，耳朵都快被她们吵聋了。唉，瞧瞧这些平日里花娇月媚、柔若无骨的妃嫔、女官、宫女、宫妓们，至眼下全变了泼辣蛮妇：
力能扛鼎，生怕拥挤不过；动似脱兔，唯恐落后于人；你撕我拽，何人竟比我快？你揪我打，看谁敢挡我前！扯破的衣裙、掉坠的饰物琳琳琅琅洒满一路，纵横的涕泪、深浅的爪痕参参差差画满一脸。云鬓霞脸风吹散，罗袂弓鞋化飞烟，凝脂堆雪皆破碎，玉腕珠颜泪阑干。怎一个“丑”字了得！
徐羞月是矫情小姐，生平没见过这般阵势，明知要死也不愿与她们争抢的，所以一转眼便掉队了，再一转眼已被她们甩出几条街去！哼，我才不跟你们这帮野蛮人挤呢！我……
野人追上来啦！哎呀呀不好！——完蛋了完蛋了，脚软了，跑不动……明明没这么累嘛，怎么会……莫非是吓的？真是吓的！？呜呜呜，强制脱离嘛强制脱离嘛，空酌月你个大坏蛋害死我了，气死我了……
“‘骄虫剑’。”
空酌月提醒她道。
……对了，骄虫剑！本小姐身藏1.02亿种化合物还怕你们？！四下无人不怕暴露身份，看招！
徐羞月从发髻上拔下骄虫剑，狂奔间一咬牙旋身甩手、抛射出一大团辣椒素，追及背后的几只武装野人当即一片嗷嚎惨叫。徐羞月本能地扭头回望，顿时也被呛得涕泪肆流、咳嗽不止——糟糕，我喷出了多大剂量啊！好像有点儿弄过头了……那些野人反应十分剧烈——不对，是“极其”剧烈！不仅仅是流眼泪、眼球充血、结膜炎、打喷嚏、咳嗽、呼吸急促、呼吸困难之类——他们的脸上、颈上、身上到处红肿，还起了无数水泡，看着都疼；有几只野人甚至因为支气管收缩、粘膜水肿和喉头痉挛而呼吸暂停！徐羞月觉得它们当中肯定有人把肺都咳破了……好吧，纵膈积气、心包积气，不死也得难受几个月……听说人新世时候，印度还有过用辣椒毒杀婴儿的案例呢，换成是辣椒素……能把老弱病残活活辣死绝非天方夜谭。
余光数数：一，二，三，四……五只野人。这一剑瘫痪了五只野人。作为处女杀真是不错！徐羞月咳嗽两下，抓紧埋头逃命，却与人迎面撞了个满怀，“哎呀”一声往后倒去。还好那人煞是机敏，热乎乎的手掌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两人姿势定格，仿佛上古交谊舞蹈般优雅。
“要不要紧？”
身子半躺悬空的徐羞月不知所措怔愣了会儿，定睛一看，只见拉住她的那人：黑漆般秀发，爵弁高耸；凝朱般红唇，兰麝遥吹；肤白而映红，宛桃花相似；目秀而神清，蕴一道英气。哇哇哇！大帅哥！好美貌男子也！他这般相貌假使挽髫着裙、改穿女服，比九成女人都漂亮多了！诶诶诶！怎教我撞上如此桃花厄运，呜呼哀哉……不行啦，我站不起来啦，快扶我到他床上去！……
“……谢盈光殿下！”
“你认得我？”盈光略吃惊。
“……我……奴婢是雍人，打小便认得殿下……”
徐羞月故作羞态，腼腆不胜，娇赧可人，长相虽说寻常，神情妩媚却是一般男子招架不住的。目光触碰间，火花缤纷四溅。盈光明显颇中意她，粲然一笑，用力拉她入怀：“敢问姑娘芳讳？”
徐羞月顺势偎趴在他胸脯上，声音软绵绵的：“……奴婢徐氏，小字羞月。”
“徐羞月？……”盈光想了想：“母妃说她前几日新收了个丫鬟姓名徐羞月的，莫非便是姑娘？”
“正是奴婢。”
盈光笑笑，放开她说：“快逃吧。有工夫我去找你。”
“……”
徐羞月刚要言谢，铖铩带着一彪雍军经过左右，登时煞了风景。没奈何，先避难吧。正如是想着，骤见一道暗红色的霹雳破空打来，正中他们脚下街道——是毒焰魔君！毒焰魔君进入朱雀门了！这一击山摇地动，盈光、铖铩、徐羞月等人所在这片“洞壁”被整块炸塌，雪崩似地垮坍坠落，众人无不惨叫！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驻足的这条街距栗都地面不远，又有滑坡体垫底缓冲，所以伤亡不大，徐羞月甚至毫发未损——盈光将她搂抱得十分安全稳妥，他自己却因此多处挂彩。滑坡甫停，扬尘尚浓，摩柯末军已经踏着乱石卷杀逼近——
操！
干他娘的！
铖铩躍起当先，挥刀乱抹，甩出一大片银花花的残影虚像。徐羞月眼看一只野人高举木棒“啊啊啊”从盈光后侧狂吼砸来，慌忙挣脱他的怀抱、一剑抖出，高浓度氢氰酸气体喷它一脸——骄虫剑并非武器，最大射程不及一米，借抛掷力兴许能射至两米开外；然而野人差不多也就一米来远了！——它中招稍怔，舔了舔嘴，旋即意识丧失、心跳骤停、“扑通”一声跪倒于地，继而直挺挺平扑。诶？氰化物中毒不是1至2分钟才会致命吗？亦或是我太紧张出现了错觉、误以为时间很短？……
“快跑！”盈光骨碌爬起，拉上她就走——往栗国宫城方向去。感谢旧日诸圣，他好像没注意到是徐羞月撂倒了方才那只野人。然而更多敌兵没打算放他们离开：数十个野人、冷民抄家伙追赶来也！盈光拉着徐羞月只管跑，哪有暇回头？敌我交织混战无休，哪有友军来救？唉，求人不如求己……徐羞月一手被盈光扯着，一手攥紧骄虫剑拖曳裙后，沿途撒下许多雷酸汞干粉，追兵往上一踩——
爆炸自然免不了。些许雷酸汞粉末虽炸不开多大烟花，生成的汞蒸气却足堪够呛。骄虫剑又救她一命！徐羞月开始有点感激空酌月了。
触目皆是交锋争锷、肉血飞迸。漫天扬尘被毒焰魔君映得烧红，被飘飏的血沫染得彤红。盈光拉着徐羞月穿过杀场，一幕幕血腥惨烈的画卷似梦中幻景般历历入眼，看得徐羞月直想呕吐。她逼迫自己把视线从那些血肉、断骨、腑脏、残尸上移开，全部凝注在活人身上。她只能如此，否则迟早要崩溃的。
她看见羌原鹯。那厮好像与大队人马失散了，赤膊陷阵，力敌匪众。他的肩背、胸腹、臂膊上满是暗红色的花纹，精细如笔画，扶疏似柏叶，却非纹身、刺青之属，将羌将军装扮得益发孔武彪悍、器宇不凡，宛如故事中的天命英雄一样。空酌月告诉过她：羌原鹯曾在阎界遭遇雷殛，身上这些柏叶纹乃是雷电灼烧留下的，炽霰俗曰“鬼书”、“雷篆”、“雷公符咒”。不仅人身，闪电殛物也会造成类似痕迹，自然现象而已，炽霰人非要传得神乎其神，唉。
她看见逄鸾。那女人冲破乱军重围，杀开血路，径直来救羌原鹯，果然是对不离不弃的嗜血鸳鸯。不过性格凶猛、武艺高强还不是她的全部厉害之处——逄鸾属于心理学上惯称的“多线程者”或“超级任务者”，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心二用、同时做好几件事，比普通人更擅长以寡敌众，在战斗中更容易存活下来。像她这种“多线程者”占总人口的比例不过百分之二，蟹族、人类莫不如此。逄鸾了解自己这一天赋么？若能加以训练、妥善利用，绝对比现在更强。
她看见白赤忠。那小子镞无虚发、矢矢夺命，既准且快，几乎达到人体极限；敌兵朝他还击，他便将敌箭凌空射落，甚至将敌箭一把捉住、顺势搭上弓弦射回去。空酌月说过，白赤忠这支“白氏”有妖怪血统——也就是有蛸蛤肃血统——其祖上乃是刺猬精与蟹族的混血，所以有点异禀不凡。他们世代佣兵，以箭法著称，但只在炽霰境内活动，不明为何。
还有更好玩的。他们是世间凤毛麟角的所谓“无畏者”。
简而言之：他们大脑中的“恐惧中枢”——杏仁核出了问题，以至于他们不知恐惧为何物，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吓到他们；哪怕直面蛸蛤肃、风瘜之类恐怖至极的上古魔物，白氏家族也能全然不为所动，乃至“内心毫无波澜”、“与之谈笑风生”。在无畏者头脑中，恐惧被兴奋所取代：同样一件东西会吓得普通人魂不附体，却只会激发无畏者的好奇心，令他们异常兴奋。人新世与蟹族世，政府及军队曾经秘密招募——亦有采取非人道手段“调制”的——无畏者，用以对抗可能造成威胁的异界存在，战果如何不得而知。
但无畏者的弱点也极为突出：较难察觉危险、容易轻信他人、解读表情的能力差等等，这样的笨蛋其实死亡率超高。上古之世的无畏者特工是靠科学而严格的训练体系来弥补，当今的白氏家族也差不多，他们自有一套传内不传外的口诀、心法、经验和训练，帮助家族子弟在这险恶世道混得游刃有余。
“老白！——”盈光向上大喊。
白赤忠发现了他们，点点头，纵身跃离制高点、踏着滑坡体的凸出岩逐级跳下，边跳边与敌对射，敏捷得像只鹞子，须臾已近，敢跟他比箭的敌兵全挺地上了。
“往哪儿去？”白赤忠见面便问。
盈光手指栗国宫城：“我父王在那儿，他说有退敌之策，麻烦白兄掩护我。”
“妥。”
白赤忠拔脚就走，所经死人身上箭矢一律顺手拔下。盈光、徐羞月二人紧跟上去。距乾坤宫尚有半里，毒焰魔君没理他们——他谁都没理，只是随手轰炸栗都洞壁上那些悬天街市；反正栗都已成铁瓮，炽霰人全是瓮中之鳖了，他还有什么可急的？
俄而，铖氏父子、广明率部汇合而至；又一会，羌原鹯、逄鸾也来了；再片刻，卫都、卞临渊、甴曱城亦与偕行，大家共同赶赴乾坤宫。这不是众人齐心，实在是朱雀门一带战线已无力维持，而栗都底层悉皆通衢、校场、草地，屋宅寥寥，仅宫城一处可供据守。于是徐羞月大小姐直堕地狱！——近畔这么多“臭当兵的”，光是汗馊味便熏得她满眼发花！眼一晕，头一疼，脚下也似乎跟不上了，未几步便感觉足趾欲断，万般苦楚吐不出口。盈光观察出来，二话不说背起她跑。呜~~~感动死了啦！盈光殿下真是好个男人……该杀该死的空臭屎跟盈光殿下怎么比嘛！……
他们奔入乾坤宫，动手砸毁梁桥，然后分头行事：登城的登城，登阙的登阙，登楼的登楼；其余人或者据门待战，或者入宫找寻烈山。盈光手持窥筒临堞遥眺，寒飑、螺湮两军已然进入朱雀门。战或降，生或死，不久即见分晓。
“该咋办啊，二殿下？”
“是啊，二殿下，咱们咋整呐？”
“要不降了吧，二殿下！”
诸将士围着盈光七嘴八舌一通请示。盈光示意大家安静，自己问向被所有人晾在一旁的卫都：“大哥，你说怎办？”
“听……听你的。”卫都口水都擦不过来。
盈光深吸气，向众将号令道：“摩柯末不会留活口。大家各就各位，与他们血战到底！务必坚持到寒飑人杀到！”
“……之后呢？”铖玥问。
“之后，向寒飑投降。”
“诺！”大家明白盈光话里意思，亦晓得此中关系利害，故而无一人反对。
野人临城。他们游过护城河，湿漉漉人梯爬城。宫城垣墙不算高峻，无需云梯，人梯就行。其中一座人梯正对徐羞月，十万火急！徐羞月没等军爷们反应，探手出剑，将大股氢氧化钠抛撒到浑身是水的野人头上、脸上和嘴里。烧碱遇水，劲爆滋味——碱灼伤可比寻常的酸灼伤可怕多了，烧得既惨又深不说，且伤痕近乎终生不愈！人梯瞬间溃毁，野人们被烧的叽哇怪嗥，死的死、瞎的瞎、昏的昏、伤的伤、逃的……往哪儿逃不好，偏往水里蹦！
——骄虫剑真神器也！虽然射程不中看，喷射量却超震撼的；若合成肉毒毒素之类，只怕一剑毒杀几百亿人也不在话下喔！
徐羞月一时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回过神才发觉白赤忠盯了她半天了，笑眯眯的，神情颇可玩味。徐羞月慌忙圆场：“……不不不，我不……”
白赤忠眼神示意她别说话，拈手一箭擦着她云鬓过去、正中眉心射翻一个爬上城头的野人，随即扑进前来拽走她：“小娘子速速下城，这不是你呆的地儿！你这般细皮嫩肉的只好送与我吃，丢进野人嘴里就暴殄了天物啦！”
“……哦。”
徐羞月匆匆下城，想破头也想不通自己一开始干嘛要上来。她看见盈光、铖铩各执兵刃奔入两仪殿；另一边呢，不计其数的敌军填平了护城河！用活人填平了护城河！
这座宫城撑不了多久啊！撑不了多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