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光等人将乾坤宫找了个底朝天,仍未见烈山踪影,没奈何只得冒险离城去找,盈光、铖玥径奔城西灵龟峰,铖铩独自赶赴城东葬龙岗。这葬龙岗乃历代栗侯长眠永生之所,岗上石塔、石碑、赑屃、翁仲鳞次栉比,难测其数。铖铩左转右转,正转得眼花,前方忽地影出一个人来,惊得他险些一刀劈去——
“铖大将军且慢!”
“何人?!”铖铩喝道。
那人伏地叩首:“在下司徒风堃,恳求将军救命!”
“原来是你。”铖铩收刀:“敌寇旦夕将至,风大夫怎不早去避难?”
风堃起身再拜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若铤而走险、殊死一搏,或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嚯,看不出风司徒老白萝卜(冷民俚语,指上了岁数的读书人)一枚,居然……”
“非也。”风堃道:“实不相瞒,眼下虽城破家亡、垣圮楼危,风某不才,仍有挽澜回天之策,只需将军祝我一臂之力。”
铖铩忍不住一通大笑:“如此局势尚妄言回天!风大夫不如说自己能医活死人算了!”
风堃笑道:“将军信奉寞琅箐女乎?”
“信寞琅箐女?屁,还不如信吃饱了不饿!”铖铩话甫脱口,又自言自语念叨:“……不过,主公倒是信的……”
风堃又道:“若要将军为炽霰社稷苍生而背叛主君,将军欲作何抉择?”
“大义灭忠?屁话!我铖铩求的是忠义两全!”
风堃一声冷笑:“如此说,将军宁可豢龙王爷被那女子拖下万劫不复之渊了?”
“……”
你究竟想说甚啊!有屁快放甭憋着!
“将军信亦可,不信亦可。王爷带回来那个女子,正是寞琅箐女之转世,道成肉身,真神化体,名曰‘圣函’;我辈凡众,悦之者王天下、登太虚、悟道飞升,见弃者丧子嗣、亡家国、灵肉俱灭。王爷欲藉她神力击退寒飑,道理上并无不可;然而春秋千载,圣函锁钥之谜不曾示人,花径未扫、蓬门未开,焉知王爷已洞悉天机?哪怕他自己胸有成竹,你我又如何敢信?倘若王爷不自量力、启扉失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岂三界尘世堪以承受!为炽霰江山着想,将军一定要阻止他啊!”
“屁!”铖铩喝道:“我与主公何等交情?不信他,倒信你这厮么?!圣函之说无非怪力乱神罢了,主公为之疯癫,我自要救他,不消您老插此一足。”
风堃又冷笑:“救了之后呢?圣函该作何处置?”
“杀!”
“将军好有见识,煮鹤焚琴不眨眼。”风堃毕敬躬揖:“将军信不信,只要将圣函献与寒飑,战争马上便能结束。”
“……哪种‘结束’?”他们死?我们死?一起死?
“寒飑偃旗收兵、息鼓凯旋;炽霰宗庙无恙、家国两全。寒飑信奉寞琅之道,尊礼仪,重信义,王爷若能将圣函拱手相送,寒飑必然大悦。什么龙都宝座、皇帝名号全是虚的,位列寒飑封臣才有实打实的好处。届时王爷奉敕经略炽霰海内四象,一样可以入主龙都、权御天下、呼风唤雨、国安民乐,且有寒飑作后盾,共图大计,岂不美哉?”
这回轮到铖铩冷笑了:“好个老白萝卜,我从前只知你是挟君权臣,不想还是个卖国炽奸!”
“炽奸又如何?将军或许孤陋寡闻,可知红疆寰宇八万里,除我炽霰一国之外已悉成寒飑王土?腐草萤光焉比天空皓月?踞一隅而妄衅乾坤世界,智者所不为也。寒飑立国未久,却已扫清六合、席卷八荒,四方仰德、万姓倾心,岂非天心人意乎?王爷既蕴大才,不如应天合人、敬献圣函、卸甲倒戈、以礼降之,仍不失封侯之位;何故硬要逆天理、背人情、抗逆天命所归?将军真要眼看豢龙王爷为求虚名而死吗?将军之忠,是否愚忠?将军之义,是否大义?请将军三思!”
“扯淡!逼迫主君降敌卖国、苟活于世才是真忠义了?”铖铩不买账:“我家主公神文圣武,天命之人、天纵之才,早晚百万带甲、千员良将、继承大统,主龙都以治万邦!大夫不必多言!”
风堃话锋一转:“铖将军,可还记得那对‘螺湮紫夜明’?”
?!
风堃不紧不慢地:“眼下,便是用得着将军的地方了。”
……原来是你。
“正是在下。”风堃颔首道。铖铩的脸和眼神一向藏不住事儿。
“当我们冷民真不读书?”铖铩板着脸:“螺湮紫夜明,号‘不义珠’,相传乃绿渊女王眼睛所化。绿渊女王曾与人类相爱,但那个负心汉心术不正,听说皇帝欲集稀世珍宝打造‘三界海陆萃珍冕’,便打算挖出女王双目献与朝廷,换取荣华富贵。女王知悉后,毅然自掘双目赠送与他,睛珠脱眶,化作一对紫色明珠,便是后世所称‘螺湮紫夜明’;世人唾弃男子不义,所以称其为‘不义珠’。风大夫,我安禄山铖氏素来最看重‘忠义’二字,你却拿这‘不义珠’来贿赂我,岂不是自己往枪头上撞?”
风堃道:“人皆有憧憬。满足了他的憧憬,你就能收买他。”
“试着来收买我。不过别用这个。”铖铩从怀里掏出那对紫珠子,反掌撒手任其坠地。
“斗、色、酒、财,冷民之所嗜也。”
“是人总有取舍。”
铖铩作个揖,扛刀奔去。
摩柯末军打进宫城了,风堃看望不见,却听得到城门破裂之声。罢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风堃为栗侯操了一辈子心,鞠躬尽瘁、仁至义尽矣,亡国罪不在我。少则侠,壮则仕,老则隐,我该走了。
风堃循葬龙岗后暗道重登栗都上层,来到“巨树”半腰部位一座秘洞内。自荆红氏建国伊始,此洞便罕有人知,但风堃发现并利用了它。许多年间,他命人暗中将这里打造为一座堡心要塞,只为紧要关头保命用。此洞乃一山石裂缝,亚腰漏斗状,上下百米,四壁及底部插满铁钎、竹签、木枪、荆棘,刀山不啻,失足者必遭万剑穿身。一架百衲天灯漂悬洞中,缆索系留,形状与摩柯末军攻城所用者相仿,尺寸亦如之;灯下吊挂圆筒形木楼,可载数人,与洞穴几无接触,仅以吊桥相连。除了这架天灯,洞底还有一条小路通往地下暗河,常备舟船,万一天灯损毁,仍可以驾船出奔。
螺湮封海,驾船是下策,只能乘坐天灯。风府家丁已将天灯备妥,一待风堃登楼,立即收吊桥、断缆索、启火门,令天灯向上飞升。遮蔽洞顶的伪装用活板似花朵般绽放,天灯冉冉升出洞穴,渐渐飘离栗都“巨树”,朝东溟方向飞去。风堃凭窗下瞰,螺湮军塞洋填海,浩瀚惊天,龙群、海怪、水鬼、鲛人、船舰将水面铺罩得恍如旱地!螺湮军声势若此,寒飑军呢?巨树阻碍,无从观眺。但无论如何,雍人都是螳臂当车。
“大人!”家丁禀报:“螺湮怪鸟来了,怎么办?”
风堃整饬衣冠:“降。”
“诺。”
风堃早料到这一步。他乘坐天灯不为逃之夭夭,只为躲过摩柯末。现在目的达到了。下一步是面见螺湮将帅,晓之以理、陈之以情,请求放过栗都百姓、保全栗国宗庙。雍人拼死抗战注定徒劳,我风堃才是栗国之救星、炽霰之救星。只叹少了圣函作筹码,谈判间免不了费些口舌。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